博物:不只在馆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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博物:不只在馆里


时间:2016年01月14日 09:40:24点击:1029类别:生活感悟

博物君张辰亮


万能的博物君

周二下午,小办公室里只有张辰亮一个人。见到我和摄影师时,张辰亮很拘谨,一句“进来吧”之后,就默默地站着看我们窸窸窣窣地放东西。等到大家都安顿好,毫无交流的一分钟已经过去了,三个人突然安静地坐在一个房间里,有种面面相觑的感觉。

一时间,开口说话甚至会觉得有点尴尬,屋子里只能听见张辰亮的生态鱼缸发出低沉的循环声,咕嘟咕嘟,咕嘟咕嘟。

我没想到张辰亮本人会这么羞涩,就在他身边的电脑上,正挂着《博物杂志》的官方微博账号,此时此刻它有近220万粉丝,一上午未读的有“5243条评论、3289位新粉丝、5321条@我的微博、241条@我的评论”,而且数字正在以秒为单位向上涨,如果开启了声音提醒,一定叮叮当当地响个不停。

大量的网友正等待着@博物杂志 为自己答疑解惑:“这是什么蜘蛛啊,有毒吗?”“买了个盆栽,不知道是啥。”“博物君求翻牌,这个小果子可以吃吗?”“学校树上发现的,好大一坨,这是马蜂窝还是鸟巢?”……

网友们心中万能的博物君,就是眼前这个羞涩的年轻男生,而且只是张辰亮一个人。

1988年出生的张辰亮是北京人,从小就喜欢在家里养小虫子,在家楼下的草丛里抓草蛉、瓢虫,放在磁带盒里,从卵开始养起。

透明的磁带盒很方便观察,小男孩抓一只小蟑螂扔进去,能看见六七只草蛉的幼虫把蟑螂围成一圈,两个牙插进去吸蟑螂的体液。小虫子一天长一圈,再过几天,一只草蛉幼虫就能吃掉一只蟑螂。“吃的时候幼虫先用牙把蟑螂插住,抬起来,让它腿悬空,否则会被拖着走,最后吃得只剩个空壳。”其他虫子化蛹时用嘴吐丝,草蛉是在肛门,张辰亮儿时反反复复观察,虫蛹是如何蠕动,又如何被咬破,里面的草蛉爬到高处,又一点点蜕皮变成了成虫。
家里的纱窗上每年也都会养几只螳螂,张辰亮每天抓小虫子,用镊子一只一只地喂食,看着螳螂们互相攻击和防守,保卫自己的领地。家里总是同时养着几种虫子,蛐蛐、水生昆虫、螳螂们各自占据着小小的区域,张辰亮儿时的这些好奇,其实也可以看作是最基础的动物行为学观察。

好奇,是博物爱好者入门的第一步,后来的走向就各有各的故事了。

读中学时,张辰亮买了很多市面上的科普书籍,大部分都是译著,或者由台湾地区引进。大陆的译者很少有生物专业出身,这使得书上错误累累:动植物的名字完全照着英文直译,并非中文正式名,即使是沿用台湾的命名也不对——虽然都是汉语名称,但两岸常常有不同的俗名。

“以我当时的年龄,都能看出来不靠谱,只敢记上面的习性,不敢把名字背下来。”等到有了网络,张辰亮接触到生物方向的研究生,这才知道了一点“正经”的知识,买了大学教材自学。

但真正上了大学,昆虫爱好者张辰亮发现,并没有一个学科百分百适合自己:高中的生物一直在讲自己不感兴趣的线粒体、基因;大学里的生物科学跟昆虫关系又不大,他选择学习植物保护,又考到了中国农业大学的农业昆虫与害虫防治研究生,但几年下来反而离爱好越来越远了:“我们这个专业,一般就是写论文,读博、出国留学,然后当老师、进研究所,在一个点上越来越专了。”

昆虫分类的趋势也正在改变。“现在都在做分子分类学,就是把一个昆虫扯条腿下来,弄碎,鉴定DNA做分类。这样的成果好发论文,影响因子也高。”这种研究太冷冰冰,让张辰亮这样的爱好者感到十分纠结:“按传统分类法,你明明看这两种虫子很相近,但分子的结果就显示它俩没什么关系,这让人很难接受。我喜欢的传统分类学,从形态上审视昆虫。”

福科曾说,所谓博物学,就是赋予可视物品名称的作业。博物学认识世界的方法,就是把仅以肉眼可见的特征为基准进行分类、排列、整理。当一名博物爱好者透过放大镜,观察到甲虫翅鞘上的金属光彩,和微微颤动的口器时,更喜欢观察它身上与众不同的差别,而拔掉一条虫腿放进仪器,相比之下就枯燥多了。

硕士毕业后,张辰亮选择到中学时最喜欢的《博物杂志》工作,捎带手又接了杂志官方微博的运营,没想后者无意间,给自己塑造出了另一个炙手可热的身份。

“抱子甘蓝。是甘蓝(包菜)的亲戚,一个大秆上长出很多迷你版包菜。每个小球要切开,否则不进味。一般是炒着吃或者炖汤、焗烤。中国不少人在种,但中国人觉得苦,不爱吃,如果搞养殖容易变成致穷经。”

“这是最正宗的紫罗兰,其他叫紫罗兰的植物都是商家为了好卖瞎叫的。”

“广玉兰。中国南方到处都是。果子你爱吃你吃,我们都拿它防身,能把狗砸一跟头。”

“鸭跖草科的铺地锦竹草,观赏植物。你的亲戚用它‘降肝火’是不安全的,可能有毒。某些人总有降不完的火,排不完的毒,滋不完的阴,壮不完的阳,去锻炼嫌累,去买药嫌贵,挖点草来吃,天然又免费,交足智商税,纯属活受罪。”
…………
张辰亮刚接手@博物杂志的账号时,“粉丝”只有2万人。那时候他喜欢发一些自然爱好者圈子里谈论的小众知识,总觉得这样才能体现水平。但普通网友不买账:这些知识跟我有啥关系?

现在张辰亮的策略是:科普生活中最常见的物种。但尽量不介绍老生常谈的分类学、形态特征等等,而是从特殊的角度切入,有时再抖个包袱。头几天他刚刚在微博上介绍了百香果,这本是一种常见的南方水果,不少人甚至觉得“这有什么可科普的”。但是他的切入点是:百香果肉可以倒进冰可乐里喝,有一种独特的香味。这条微博被转发了4600多次,近2000条评论都在热烈讨论百香果配什么饮料最好喝。

张辰亮每天要处理几千个@,很多都在微博下面直接回答了,不清楚的就@他认识的专家、达人。“现在大家都认为这个号背后就是我,人家告诉我的,我再当自己的答案转出来不太合适,就直接私下回复了。”张辰亮每天只把自己明确认识的微博,选几条有代表性的转发。

很多人以为官方微博后面是一个小团队运作,否则如何有这样广博的知识储备?

“我每天科普的动植物,有九成都是科普圈里说烂了的常见物种。普通人可能觉得我博学,但圈里我的知识面只算正常水平。”张辰亮不喜欢死记硬背,认为懂得检索更重要:“比如你给我一张虫子的照片,再不济我也知道它是哪个‘目’的。在这个目的工具书里,类群的排列也有固定的顺序,只要熟悉这些顺序,就能很快找到我要的信息。”

因为有专业的学科背景,即便是错误百出的百度百科,张辰亮还是能看出来里面的知识哪些靠谱,哪些不靠谱,再自己找资料核实。“这是我们的专业素养。”

想成为博物专家并没有什么捷径好走。张辰亮总结的办法就是从兴趣入手,很多女孩不懂生物学,只是喜欢多肉植物,一样一样认,最后也能分辨出几十个品种。如果完全没基础,那就买一本图鉴,像读小说一样一页一页地翻,有大概认识了,再看更专业的书。

头几年“粉丝”少的时候,博物君还会卖萌,各种“啊”、“呀”、“好哒”的表达跟现在截然不同:“刚接手官博,谁都不敢得罪,要表现得友好点,那会儿表现高冷也没人理你。”时间长了,博物君变得高冷起来:“我不是谱儿大了,而是这个活儿并不是一个愉悦的活儿,有的问题回答八百遍了,还是有人@你,就会觉得特别绝望。还有人一旦没收到回复,就开始冷嘲热讽,时间长了就萌不起来了。”

在各种微博里,生命力最旺盛的还是各种谣言,反反复复出现:

地方新闻里一惊一乍的“四脚怪”,其实是极其常见的中华石龙子,俗名四脚蛇。“这张图我已看吐,一年来它似噩梦不断出现在我面前,并配以男子长江里钓起来的、朋友的同学下河摸的、哥哥的干爹在鱼塘捞的、干爹的干老丈人下海抓的……其实中华石龙子完全陆生,根本不会入水。”

在大大小小BBS上传播的一张“水猴子”照片,实际上是一只得了脱毛病的马来熊。即便科普了,这张所谓的“定风猴”还在到处传播,又不停地@回博物杂志求鉴定。

张辰亮想开了,这个账号发出来东西得让大家高兴,也别太委屈自己。

有人在朋友圈照片里看见一只灰色杂毛的小鸟,蜷缩在主人的拳头上,评论中信誓旦旦地说这是家里养的小鹰。大家正在为小鹰的价格争论不休时,博物君的转发鉴定只有两个字:“鹌鹑。”

白额高脚蛛、戴胜、夹竹桃天蛾幼虫,是博物杂志微博上出现最多的三种生物。这是三种在地域性极其常见的物种,问的人太多,张辰亮先是耐心科普,后来开始厌烦,“到最后就有点疯了的状态”。他写了三篇长微博讲这个过程,结果网友直接把它们封为博物君的“亲儿子”。

被重复提问搞烦的张辰亮,把这三样生物编成了一个梗,希望网友能记牢。从此三个吉祥物果然开始深入人心,甚至有网友注册了“@夹竹桃天蛾后援团长”、“@博物君的夹竹桃天蛾幼虫君”、“@戴胜头上的夹竹桃白额高脚天蛾蛛”、“@夹竹桃天蛾宝宝”、“@夹竹桃天蛾的末龄幼虫”等账号,一出现新图片就蜂拥而上,一片青虫开会的盛况。

张辰亮摊手:“其实我到现在都没见过活的夹竹桃天蛾。”

张辰亮发微博时,会把物种名字先提出来,再介绍习性。这也是逼出来的——如果说“鸡冠花,红的”,就风平浪静,要是说“这是红的鸡冠花”,保准一群人回复:你怎么都不说这是什么?

“网上很多人的科学素养和阅读能力都很低,你不但要准备好知识,还要喂到嘴边。”出乎我预料的是,张辰亮没去批判读者,他觉得既然现状如此,那么科普工作者就该让文风更加通俗亲民。“不少科普者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,无意间让读者感觉他们是在炫耀知识,知乎上回答个一句话就能解决的问题,也要洋洋洒洒列一大堆图表、数据,让人在字里行间找答案。所以现在很多人甚至觉得‘科普’是个略含贬义的词。”

所以反而可以像朋友圈里大妈们转发的谣言贴学习,话语通俗,第一句就把结论告诉你,解说得图文并茂。“就像卖药的骗子对老年人大叔大妈叫得亲切,用大白话一顿忽悠,而当儿子的经常是上来就对老人一顿训,说些他们听不懂的科学知识。时间长了老人就是觉得骗子比儿子亲,这就是科普的失败。”

张辰亮觉得,刻板地推广博物知识,只能算作是“科学介绍”——有些人科普时只回复网友物种的拉丁文名称,这确实是严谨,但普通人也完全不懂是什么,科学本身的乐趣也消失了。这也跟《博物》杂志的办刊风格有关系。“我们的宗旨就是这样:第一是用大白话,避免学术用语;第二是文章读完能让别人拿去吹牛,生活中能用得上;第三就是文章结尾不拔高、不呼吁,不喊着口号保护环境啥的,而是让大家看完文章自动地就想保护环境了。”

由于微博账号的走红,《博物》杂志的销量也在逆市上涨,月发行量从前几年的几万册,变成了现在的22万册。张辰亮也有一些小烦恼:每个月要给杂志写三篇文章,还要编辑别人的文章,网友提问越来越多,实在忙不过来;“粉丝”们会跑到被转发的微博下集体围观,有时会对提问者造成困扰;还有人把“@博物杂志”跟其他男性账号配成CP(Character Pairing,即人物配对)开玩笑。“作为一个直男,被刷CP肯定感觉不太好。但其实人家只是针对官博这个虚拟形象在刷,又没什么不对。这些事自己不能太较劲。”

当然也有小小的满足,张辰亮在自己的微博上记录:“今天去北师大附中讲座,讲昆虫。发现博物微博的影响力终于渗入初中了。讲座最后我说,大家有不认识的昆虫可以艾特《博物》杂志微博,我可以给大家解答。结果底下孩子好多都是‘噢原来就是他’的表情。之前的讲座,老师就算事先介绍‘同学们这就是博物君’,孩子也都是‘这孙子谁啊’的表情。”

张辰亮现在还在养各种植物动物,办公室桌面上有一缸种类少见却好养的热带鱼,有半透明的小虾在水草间穿梭。按发烧级玩家的做法,这一缸水草还应该不停检测水质、加液肥、用更高级的灯具,他也觉得没必要。就跟对博物的爱好一样——达到一个适当的程度:自己高兴,也能让别人舒服,就挺好。

商务印书馆编辑余节弘

博物为什么兴起?

余节弘前三十几年的生活,都离博物很远。

北师大数学系毕业后,余节弘选择到商务印书馆工作,在这个以《新华字典》和“汉译世界学术名著丛书”为人们所知的出版社里,老余一直在做科普导向的图书,书名听起来都很硬核——《数字与玫瑰》、《数学与人类文明》、《窥探上帝的秘密:量子史话》、《看不见的手——诺贝尔奖和经济学》……虽然是大众读物,但都有浓厚的科学背景,唯一跟博物沾边的是一本《观天巨眼》,讲的还是天文望远镜发明400年的经历。

这也是几年前,国内科普图书市场的普遍情况,博物在其中并没有多大声响。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刘华杰总结过:自然科学有四大传统——博物传统、数理传统、控制实验传统、数值模拟传统。由于近代以来数理传统等占据压倒性优势,博物传统已经衰落了。

但科学界的研究热点,跟民众潜藏的兴趣并不相同。2012年,商务印书馆出版了《发现之旅》,这是本梳理博物史片段的书,装帧精美,里面有大量动植物的精美插图,铜版纸上的鸟雀栩栩如生,居然一下子卖掉了十几万册。

余节弘所在的编辑室意识到,自然和博物,可能是一个新市场。“国内此前也有一些作品,《寂静的春天》、《瓦尔登湖》,还有程虹翻译的《遥远的房屋》、《低吟的荒野》等,实际也是博物的一部分。”但大家最后还是没敢用“博物”的标题——刘华杰此前一直在推广博物的概念,但社会的反响一直没有想象中热烈。想来想去,丛书改成了以“自然”冠名。

中国多年以来并没有“自然文学”的传统。在美国文学界,自然文学已经是一支成熟的文学流派,美国大学普遍开始了相关课程。文学家在书中记录自己深入自然的观察体会,在荒原和森林中寻找静谧之美;也有一些生态学、生物学专家执笔,用欣赏的眼光、智慧的生物学头脑去审视乡野,讲述河流、土壤和人类的循环关系——这两种作者在国内都是匮乏的。

《时蔬小话》的作者阿蒙,是余节弘在豆瓣上找到的,阿蒙在山西一所大学做行政工作,专业跟生物完全没关系,但对植物有深厚的兴趣。阿蒙会为了看一种植物全国到处跑,给类似的植物做成九宫格图放在微博上做比较。他写文章前会研读各种文献,比如写到白菜,会写它是“十字花科芸薹属”,也要追溯它《诗经》中“采葑采菲,无以下体”的始祖,还要比较家庭常吃的几种变种。告诉读者“北方的小白菜”,其实就是散叶大白菜的幼苗。

用类似的办法,余节弘还通过一篇《京郊观鸟札记》找到了北京外国语大学英语教师周玮,出版了《怎样看见鹿:与自然相遇的50种方式》,找到南开大学环境学博士“小虫”,写了《南开花事》等等。

此前余节弘的计划是,花3~5年时间培育市场,出人意料的是,博物的热度很快就上来了。

《时蔬小话》推出之后并没有大张旗鼓地铺货、做网络营销,但很快就重印了。《看不见的森林》、《鲜花帝国》等译著的口碑也超过了此前的想象。这一套自然丛书变成了2014年年度盘点的热门。同时,其他出版社的博物书目也纷纷做起来了。

这种突如其来的博物热情,到底来自哪里呢?
“博物”一词在中国古已有之,余节弘说,《山海经》就是一本典型的博物著作:“虽然很多物种是虚构的,但总是有原型在,作者把看到、听到的东西进行归类,取名字,这就是博物学者做研究最基本的步骤。”

近代我们熟知的丰子恺、林语堂、周作人、汪曾祺,笔下也有花鸟鱼虫,但几乎都是抒写个人趣味,跟科学性关系不大。

欧美的博物渊源更是另一个来路,大航海时代之后的18世纪,大量“异文化”流入欧洲世界,人们无法再用神的旨意来解释万物,林奈、布丰等人确立了博物学,让东西与其原本的脉络分离,重新分类排列整理,演进出一套认识世界的崭新方法。

余节弘的解答让人有点吃惊:“这就是环境恶化的结果。”

余节弘在北京大学参加过一场自然教育的年会,日本专家的演讲让他找到了答案:日本在上世纪80年代经历了大幅的经济衰退,大家开始反思一味追求经济增长造成的恶果,当时日本出现了很多自然学校,逐步壮大,在社会中承担起越来越大的社会责任。日本的自然文学也在此时开始兴盛,这也正是日韩及深受影响的台湾地区,相关著作丰富的原因。

商务印书馆上一次出版自然文学的书籍,还是上世纪30年代,“万有文库”丛书关注过世界自然思想传播的前沿。时隔80年,当城市出现雾霾的红色预警,学生们要停课在家,担心空气安全时,人们当然会重拾对自然的关心。

在商务印书馆的支持下,余节弘联合豆瓣上“自然笔记”的朋友不定期举办讲座,邀请博物专家、达人给大家做讲座,每次涵芬楼的会场都会来几十上百人。老余渐渐发现,来参加活动的群体越来越大,起初是一些好奇心重的年轻学生、上班族,慢慢有了带孩子的妈妈,现在从初中生到中老年都有,博物的受众,正在向大众转化。

北京教学植物园老师明冠华,上课时学生都叫她“松果子”


城市里的自然课

明冠华每天都要提前半小时上班,在工作的北京教学植物园里溜达一圈。

清晨的园子静悄悄的,太阳刚刚升起,阳光斜穿过树梢洒在草坪上,春夏能看到每块地发芽、开花的不同变化,秋冬因为此时工人还没上班,头一夜落下的树叶、小果子都留在原地,明冠华就像松鼠一样收集大大小小的坚果和种子,留着做教具。
这几天,她刚刚捡了一大捧酸浆和蜡菊,铺在办公室桌子上等着晾干。旁边还囤了两桌子的各类果实和种子,乍看上去,就像超市里的干果调料摊位一样稀松平常。在明冠华讲解之后,这些东西突然各自有了奥秘:

枫杨树的果实有两个尖尖的小翅膀,像《哈利·波特》中魁地奇比赛的金色飞贼;
牛蒡果实上布满尖刺,个个都有个小倒钩,仿造这个构造,人类发明了尼龙搭扣;
蓖麻的种子发霉了,原本上头应该是油油的,吸引小蚂蚁把种子拖走吃掉;
烟草的果实一捏碎,撒出来上千颗针尖大的小黑种子,风一吹就会飘很远,落在地上,也能顺着水流漂走;
干莲蓬托在手里很轻,落到水上可以载着果实漂很远;
山白树的种子已经不见了。

——刚捡回来时,明冠华在无人的办公室动不动就听见啪啪的响声,胆战心惊地找了好久,才发现是果皮干燥后开裂,种子纷纷自己弹出去了。

这已经是一节植物种子的博物课了:种子们配合风、水、动物的力量,用尽各种办法飘移,旅行到离母株更远的地方,减少与同类物种之间的竞争,并扩大自己的生长范围。

这些知识儿时在自然课上都学过,但当插图变成了手中有重量、晃起来沙沙作响的干燥种子,抛出椴树附着在叶子下的种子,看着它旋转着飘落的样子,那些模糊的概念立刻变得亲切又让人啧啧称奇。

明冠华的工作,就是给北京的中小学生做自然植物的课外辅导,她毕业于北师大生命科学学院,教学植物园的老师们都有一个植物昵称,明冠华的同事把她的名字拆开,变成了“决明子”、“文冠果”、“华山松”,又从里面各取一个字,叫她“松果子”。

在明冠华的童年,“自然”是一个天天能接触的空间,安徽老家的周边都是农田,孩子们天然地找到了一些规律:大柳树下能捕到蝉,某块地里的蚂蚱最肥,抓回来能喂姥爷养的鹌鹑。明冠华的父亲经常带她出去玩,让女儿去采水边的荻花,剥开放进嘴里,尝尝花序甜丝丝的味道。长大后在课堂上学到“浔阳江头夜送客,枫叶荻花秋瑟瑟”时,明冠华就明白了白居易笔下,荻花像羽毛一样随风舒展的景象。

城市长大的孩子,已经失去了对自然的亲近感。北京大学附属中学教师倪一农,开设了北京市中学里唯一的博物选修课。他发现很多孩子接触自然,第一反应是害怕:“这蜘蛛有毒吗?”再长大,对自然界就变成了厌恶:“地里全是虫子,多不卫生啊!那是人待的地方吗?”

当这样的孩子变成了家长,又会延续这种隔膜。小时候还被家长教训过“四体不勤、五谷不分”,明冠华发现,现在的小孩连这句话都压根儿不知道。她的同行朋友有次要带孩子去草地抓虫,有年轻妈妈立刻要求退课:她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刨土,“玩这么恶心的东西”。还有一看就家境很好的孩子,全身是奢侈品的童装,老师说第二天要去野外,让大家穿耐脏一点的衣服。家长非常诚恳地问:“老师,什么牌子的衣服比较耐脏?”

博物课、自然教育,就是在这种环境下出现的。倪一农解释,博物课有一定地方属性,乡村的孩子用不着,个个都是博物学家,但北上广等发达城市的孩子对自然知识完全欠缺,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,以后再跳出来喊环保,“这是多可笑的事情啊!

倪一农的课程涵盖了对生物多样性、天文天象和地矿物的观察,但起步非常简单:先领着孩子们到白河露营,出门穿什么样的鞋、背什么包,如何防水、保暖、排汗?在野外怎么自我管理,别因为一个人的伤拖累了全队?搞清楚这些,再学习看一只虫子,到底是从头认到尾,还是从尾认到头?植物是先看根还是先看花?

即便是高度城市化的北京,物种的丰富性也远远超出想象。北京西部是太行山余脉的西山,北部是燕山山脉的军都山,境内贯穿5条大河,淡水资源丰富,又处在动物的迁徙线上。最高峰东灵山海拔2303米,与平原区有2000多米的落差,相比之下,上海的最高峰大金山只有105.03米,看上去莺飞草长的江南地区,植物、鸟类等物种的多样性反而不如北京。

从北京市区出发,开车两小时以上,就会看到截然不同的自然世界。明冠华会专门为了看植物出城,北京有三大绝壁奇花:槭叶铁线莲、独根草和房山紫堇。今年早春,明冠华跟爱人在郊区看到了独根草,“留了张照片很有意思”。秋天两个人又去了密云水库,就是为了看大片大片茂盛的芦苇。

知识水平不同的爱好者看植物,会有不同的乐趣。同样讲香蕉,明冠华带小学生,就教哪个是果,哪个是花。带中学老师,就要介绍香蕉雌花、雄花开花有时间差,以避免自体授粉;讲柠檬,孩子看到长在树上的柠檬已经很惊奇了,成年人要介绍芳香油的储存位置,讲医学上知名的詹姆斯·林德,如何靠给病人吃柠檬治好坏血病的故事。

哪怕是最常见的植物,也大有可观。明冠华每天走路去地铁站,不到两公里的范围也有纷繁的世界:铁路桥上的爬山虎什么时候攀援生长,在什么温度下变红。这几年环路上种了很多月季,漂亮的花期一过,立刻有园林师傅把打蔫的残花剪掉,好让月季储蓄能量,好好休养。北京城市绿化中有很多构树,夏天会结小红花,观察附近小鸟的粪便,还能看到很多构树种子没有被消化掉。

明冠华桌子上的饼干筒里,有一大把槭树的种子,按理说槭树应该8月份结果,但5月份散步的时候,明冠华看见空中有绿色的槭树种子在漂浮。“我一直沿着路找,走了二三十米远才发现这棵树,地上都是这种带翅膀的果实。”明冠华蹲在护城河边上,捡了两个小时,凑了一大筐的量,“起码够学生用四五年了”。

舒婷的《致橡树》中有一句“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,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”,很多北京胡同的居民在种植这种凌霄花,夏天时枝蔓爬过墙头,露出橘黄的一丛。我们看到的大多数是美国凌霄,明冠华和同事的乐趣就是寻找中国凌霄。终于在一次穿胡同时,有人发现了一丛,大家闻讯都改了上班路线,站在花丛下,驻足看一看少见的品种,再高高兴兴地去上班。

认识自然并不需要多么高深的知识,寻找—发现—知识验证,这已经是博物生活最大的满足感了。

 


(本文发表于2015年第52期《三联生活周刊》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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