桃源--原载于豆瓣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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桃源--原载于豆瓣


时间:2016年10月26日 08:15:44点击:989类别:美文分享

 

扑喇喇几声响,镜一般的水面荡开涟漪。

舴艋小舟轻比落叶,平缓漂浮于凝碧江流。清晨雾气如绡如幔,裹覆天地,欸乃桨声是件活物,行经之处雾散了,山绿了,水青了,似有闺阁女子持了螺黛,在白面孔上细描层染,造出眼前这番水远山长,美得如画,太过迫近,倒显得不真,成了一扇岫岩玉屏风,冷瑟瑟的。

“三春清气日头暖,东风揉作百花香。鲇鱼成群斗水上,鸬鹚渔人两头忙。”

青山如笑,绿水还颦。渔翁身在画中,神清气爽,不禁启口唱了几句渔歌。他今年五十有五,须发灰白,身子骨倒还硬朗。蓑衣箬笠在青白雾气中湿漉漉的,显出纤细纹理来。一只鸬鹚立在船头,黑羽油亮,在熹微天光里泛出隐隐深紫,长喙如锥,颔下喉囊蠕动,吐出一两尾小鱼。

行过一处急湍,渔翁眼前蓦然涌现落霞纷纭,烟霭莹煌。定睛一瞧,才醒觉是迤逦无边的桃花敷岸而开,烧林绣野,芊芊灼灼。江风一过,无数桃瓣洒落流水,像撕碎了绯红绮罗,只为成就一场春深似海,真真好不奢侈。渔翁目瞪口呆,任舴艋随水不系,任意东西。

再往前行,一脉青峰陡然截断了桃林长蛇。这青峰如指,如簪,如箸,岌岌峭立,似逾千仞,山顶缭绕着暗白云气,像刺破了青空方泄露出来。渔翁略感新奇,想去探探这青峰究竟有多高渺,于是将船缓缓靠岸,拖着沉重步子往那孤峰之上行去。

走至山腰,发现一处洞穴,突兀地现在壁上。渔翁朝里张望,只见一片漆黑,寂静如死,有点瘆人。正当他回过头,准备继续往前走时,那洞深处却隐隐透出光亮来,倒有几分人间烟火的况味。渔翁心生诧异:莫非这洞里有隐居之人?他按捺不住好奇,往山洞的深处走去。

先开始甬道极窄,只容得下一人通过。渔翁追随那幽微光芒在黑暗里前行,不知走了多久,天光豁然大亮,周遭逼仄也瞬间开朗。渔翁眼睛适应了一会儿,才看清面前情境。

他正站在一处村落的入口。这村落四面环山,如在杯底,村中遍植桃花、青桑、苦竹,朱翠斑斓,一片芳菲。茅屋瓦舍错落有致,散布其间。有农人扛着锄头走在田间阡陌之上,桑亩中也有采桑妇女,三两缕炊烟袅袅腾空,鸡鸣犬吠,老牛哞哞,稚儿欢声笑语,随风送来。好一个质朴宁谧的山村。

“诶,客人从哪里来?”

垂髫小儿发现了渔翁,脸上笑容灿烂,雀跃问道。

“我从武陵来,捕鱼之时偶然发现此山此洞,一时觉得稀奇,才走进来,冒昧问一下,你们这里是什么地方啊?”渔翁回头看来时山洞,却发现那里已然空无一物,成了面山壁,心下不禁惶惑。

“这里是桃花源啊,客人请随我来。”小孩不由分说拉住渔翁衣角,将他往村子里引。

一路上遇见许多人,皆言笑晏晏地跟渔翁打招呼,似乎并未惊异桃花源中多了个陌生男子。他们笑容温软,神情和善,渔翁渐渐放下心中不安,愉悦轻松起来。

小孩将渔翁引入一处农舍,有妇人坐在院子里淘米。她面目白皙柔婉,见了小孩,笑道:“兰池,你又带了贵客回来啊?”说着向渔翁微微点头,略施一礼。

“娘亲,快给客人做饭去呀。客人跋涉许久,肯定是饿坏了。”兰池嘟着嘴,小跑着投进妇人怀抱,很有些憨态可掬。

“好好好,娘这就去。”妇人轻轻抚摸了下兰池的头,羞赧地朝渔翁笑笑,“小孩子惯坏了,客人切莫见怪。”

渔翁见她母子二人其乐融融,想到自家妻儿,不禁会心一笑,道:“哪里哪里,小孩子嘛,天真烂漫,我家儿子小时候也一样,捧在手里怕碎了,含在嘴里怕化了,左右该多溺爱一点。”

兰池抬起脸来,望着妇人笑说:“娘亲,我要杀鸡,你让我杀嘛,好久没杀过了。”

“都依你,都依你。”妇人慈爱笑道。

渔翁先开始以为兰池只是说着玩玩儿,毕竟这孩子看上去不过四五岁,还是不谙世事的模样,力气且不论,估计见血都会吓得蒙上眼吧。

但事实并非如此。

兰池左手将公鸡双翅握住,把它头抵住一块青石边缘,右手菜刀明晃晃,干脆利落一抹脖子,公鸡连最后一声啼鸣都噎在喉管里没发出来,赤血汩汩滴入地上一个承接的铜盆,汇成一汪漾漾红湖,在初升的阳光里泛起潋滟暖晕,倒映着兰池小脸上天真烂漫的笑容,显得格外诡谲。

渔翁被这一幕摄住了魂,半晌才回过神来。

“客人,你喜欢吃鸡的哪个地方啊?”兰池仰起花瓣一样娇嫩的脸儿,笑意盈盈地问。

“我……”渔翁挠了挠头,赶走浑身的不适与寒颤,“我都可以吧,没什么好挑的。”

兰池面带笑容,定定看着渔翁,右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拔着鸡毛。他的笑容娇柔,明灿,如春风拂面,真真漂亮,只是不知为何,总给人一种阴瘆瘆的感觉。

就在这时,一名中年汉子冲进庭院,高声叫道:“孩儿他娘,不好啦,那个姑娘咬断舌头自尽了!”明明话的内容很是紧迫,可那汉子面上却依然挂着一抹浓烈的笑容,仿佛遇到了什么欢天喜地的好事。两相比照之下,渔翁后背不禁一阵发凉。

妇人急匆匆走出门来,双手在围裙上揩了揩水,轻叱:“你说你怎么看的人?主人千叮万嘱,务必要在‘祭心’之前留住活口,迷昏了那女子都无大碍,你说你活了这么多年岁,怎么就活成这样一个酒囊饭袋,瞧瞧你办的什么事,哎!”妇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色,眼眸冷冷的,可脸上还是带着温婉笑容。

“我,我,”汉子心下着慌,说不出一句完整话,脸上笑容却不减,“是我疏忽了,可现在无论怎样骂我也没用啊,死了人终究说不过去,那边厢要跟主人如何交代?”

妇人跺了跺脚,笑着叹了口气,眼珠在渔翁身上一转,“死了人总要有‘新桃’补上,眼下这情形,主人已往灵风岸去了,再不交出新桃,误了时机,那可是百死莫偿的罪过。”她笑眼乌浓湛亮,语声却凄厉,“如今,也只能用这‘血食’顶替了。”

兰池扑过来抱住妇人臂膀,他满面笑容,声音却是哭腔:“娘亲,我好久没享用血食了,我不想让他变成新桃。”说着,他朝渔翁狠狠看了一眼,目中贪婪神色好似馋极猛兽。

渔翁被兰池目光惊得一个激灵,仿佛自己被巨蛇缠住,拖进千尺冰河,一柄寒涔涔利刃剖开身体。这哪是垂髫孩童的目光?那又笑又哭的神色,简直令人悚然。渔翁此时才猛然忆起,这桃花源中所见的每个人脸上都带着诡异笑容,与兰池及家人面上的毫厘不差,冁然却凝滞,像谁在他们脸上雕出浮屠石花,一派虚假的河清海晏。这虚假像伤口愈合之后结的痂,血疤只细细一痕,不易察觉,是个囫囵人模样,然而只要揭开一点,黄白脓水便汩汩涌出,伴随着腐烂腥臭,熏人欲呕。

“兰池乖,主人丢了新桃,你爹爹担不起这样的罪过,弄不好就是被吃掉,你忍心看爹爹‘核囊’销尽,变成蛆虫吗?”妇人蹲下身,款款笑着,对兰池语重心长说道。

兰池像是陷入了沉思,半晌才缓缓摇了摇头。

“这才是乖孩子嘛。”妇人抱起兰池,对汉子厉声喝道,“你还愣着干什么?赶紧把血食绑了去灵风岸交给主人啊!”

汉子如梦初醒,连忙寻了根麻绳,笑着朝渔翁走来。渔翁见势不妙,拔腿奔出院子,往来路跑。

还未跑几步,路面突然剧烈颠簸起来,彷如地动。渔翁好不容易稳住身形,却见沙石俱飞,狂风破空,成千上万的树根自土壤中甩动而起,怪啸连连,如群蛇汹涌出巢,紧紧缠住了渔翁,使他挣脱不能。渔翁此时已过知天命之龄,身体大不如前,就算是年轻气盛时,也未必能逃脱这坚韧如钢的树根捆缚。

他无能为力,只得坐以待毙。乌压压一群农夫、妇人、孩童、耄耋从四面八方向他走来,步调一致,缓慢而机械,脸上带着一模一样嫣然的笑容,幸福快乐,风调雨顺,好像每个人身体内都涌动着甘美与灿亮,没有苦涩,没有阴暗,也没有愁怨跟苦恼,简直是净土一样的盛世景象。可渔翁只觉得,没有比眼前所见更接近炼狱的情境了。

远方传来兰池清脆稚嫩的声音:“哼,好可惜,我都几十年没吃过血食的心脏了。好可惜啊,爹爹你真没用,怎么让那女人自杀了嘛,哼!你一定要赔我,赔我!”

汉子喏喏答应着。

那些面颜越来越近了,各色眉眼勾勒出同一副笑容,层层叠叠,形成黑潮般的隘口,漫漶涌现出湿淋淋的鲜艳。死亡一般的鲜艳,像黄泉路上踩着白骨流媚吐葩的曼珠沙华。渔翁眼前一黑,脚踝像是被水鬼拽住,迅疾拖入虚空。


醒来时,渔翁发现自己身处一个溶洞。阴冷,潮湿,钟乳石凌凌滴下冰水,幽微天光不知从何处照射进来,折射在钟乳石上,焕发出一片隐隐的斑驳光辉。

渔翁站起身,整了整潮润的衣衫。洞中阴气逼人,仿佛下面就流淌着幽泉暗河,渔翁止不住颤抖起来。当是时,一个低沉男声如夜枭振翅,簌簌飞旋在逼仄溶洞里:“贵客远道而来,恭候大驾多时。”

阴暗中闪现出霏微光芒,吞吐有致,如十里桃林滟滟虚明。有人从光芒中缓缓走来。渔翁在黑暗中睁破了眼,才依稀看清来人形貌。那是一个粉红的人。粉红衣衫,粉红罗袍,粉红面具。这人就像把春日最秾丽的桃花颜色全部盗取,煎熬成浮碧流丹,毫不吝惜穿戴于身上似的,有种诡异又暄明的晱艳。

“你是谁?”渔翁战战兢兢问。

“我啊,”那个粉红的人轻声笑了起来,笑声都是桃花一般的粉红,“我就是这桃花源的主人呀。”

“你,你想干什么!”渔翁双股打颤,却还是要硬着头皮问,“我告诉你,我可是跟许多渔民同到此地,他们等不到我出去,自然会去报官,到时衙差们来寻我,定会把你们全都押解入狱!你,你等着!”

桃源主人轻嗤一声:“这桃花源岂是你们凡夫俗子说进就能进的?你的岁数还太小,想骗我,活个几百年再说吧。”

渔翁听闻此言,吓得魂不附体,跪在溶洞湿滑岩块上,涕泗横流,惨声道:“大仙,大仙我求求你放过我,我家里还有妻儿老小,都无以谋生,他们离了我活不下去啊!大仙,求求你……”

桃源主人似是极不耐烦,冷了声音道:“别在这里鬼哭狼嚎,惊扰了桃源灵魅。此事已成定局,多说无谓,快随我来吧。”

渔翁见这桃源主人竟无丝毫慈悲心肠,自己的哀恸倒成了跳梁小丑表演,无人买账,徒惹尴尬,只得站起身来,擦擦鼻涕眼泪,随他慢慢行去。

“这洞窟名叫‘灵风岸’,由昔年神农雨师赤松子开凿,是整个桃源精气所在。而这灵风岸的枢机,又只在于一株桃树。”桃源主人似乎兴致极好,娓娓向渔翁说起,“这桃树是瑶池西王母那里偷来的仙种,赤松子当年常去昆仑山,住在西王母的石头宫殿里,某日顺手带了一枚桃核下凡,种在灵风岸中,取名‘千珠’,我要带你去看的,便是这株桃树。”

渔翁心下惶惶,亦步亦趋,几番止步不前。可现在人为刀俎,我为鱼肉,有何脱身之法?进退维谷,也只能强打起十二分胆子跟在桃源主人身后了。再坏的结果也已预料到了。

“看,就是这里了。”桃源主人声音里透出一股令人骇异的欢欣。

渔翁抬头,那棵桃树便映入眼帘。

那是一株巨大的桃树,高可参天,仰头难见其杪,树干有四五人合抱之粗。奇怪的是这树无花无叶,只有虬结狰狞的枝条彼此纠缠,伸展,像钢塑铁造一般,隐隐透出青铜之色,拧成锋利指爪,往溶洞顶端抓攫。洞顶开出一个方圆丈把长的口子,可见青天,日光流水般倾泻下来,被金属枝干吸收,振荡出微弱光晕。无数细小红磷漂浮在枝桠之间,像是蛰萤,飞尘,星末,明明赫赫,照亮了阴幽的洞底。

千珠虽无花无叶,却有数不清的果实缀满枝头。红亮,饱满,散发着一股竦异的香熏。渔翁仰起头看那些果实,冷不防有什么溅落在面颊上。他伸手一抹,只见掌中瞬间洇开殷红。——是血。

渔翁惊骇莫名,倒退几步。桃源主人粉红面具迫近他眼前,瓮声瓮气地问:“怎样?小老头儿,看到千珠是不是很开心?桃花源中每一株桃树都是它的分身呢。这千珠乃昆仑仙种,到这人间虽长出树干,却不开枝散叶,更不果熟蒂落,这番情形着实不美,于是,我央求我的国师想出了一个旷古绝今的法子。”听他声音,似乎极是喜悦。这喜悦渔翁并不陌生,他方才于溶洞外遇到的所有桃花源中人都持有异曲同工的喜悦——疯狂,黏着,死水一般,泛出惨绿颜色。

“那……那是人心!”渔翁颤抖着说出真相。

“对啊,对啊,那些就是桃花源里面所有人的心呢,只有人心才能持续供养桃花源这样的世界,创造出无休无止的快乐,创造出不老不死的桃源人。在这里,阳光雨露都是不重要的,庄稼花木只是虚假的布景。他们长生不老,又失去了心脏,七情六欲都被拔除,我怕他们太过无聊,了无生趣,便在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刻出笑容,他们便只能漫无目的地幸福快乐。你看,多完美的桃源,极乐净土,琉璃世界,这就是我当年追求的太平盛世啊!”

桃源主人仰头看着千珠,语气里满是自豪与欣慰。

“主人,求你……我不想变成桃源人。”渔翁带着哭腔乞求。

“你!”桃源主人低下头凝视他,声音起了怒意,粉红面具后的眼睛似乎燃烧着两团烈烈妖火,“你这不知好歹的肮脏贱种,多少人对长生梦寐以求,我父皇派徐福携着三千童男童女出海,都没有找回长生药,连他这样彪炳万世的帝皇都无福消受,我不求分毫施舍与你,你居然敢拒绝我!”

渔翁就算没念过私塾,却也听说过始皇帝的传说,他只觉不可思议,嘴里喃喃:“你,你是……”

桃源主人没有理会他的惊疑,自顾自说道,声音里透出一股哀凉:“当年赵高那狗奴才陷害于我,让我失信于民,人心背离,陈胜吴广揭竿而起,王室岌岌可危。而后他竟妄想逼我在望夷宫自尽,呵,他这阉种也想做人皇,多可笑!我早就暗中铺排,从阿房宫下修了一条栈道通向这桃源,方士作了法,这桃源只有我能打开,万无一失。”桃源主人悠悠述说着前尘旧事,语声舒缓,“说起这方士来头可大了,他是赤松子弟弟赤须子的五世门徒,名唤陶朎子,于人间历练之际效忠于我。我不甘心被夺走地位与繁华,我也不舍那一呼百应的煊赫,于是命陶朎子做法,将阿房宫中众人都带入这桃花源,延续旧朝的砌红堆绿。陶朎子告诉我,这桃源精气在于千珠,因这千珠无法结果,只有人心供养才能维持下去,保住这桃源幻境固若金汤。于是我按他教我的法子,先宰了赵高,放了他的血来祭千珠,随后挖了众人的心,置于千珠之上。陶朎子还说,这桃源不增不减,方能守恒,不动不灭,才可长久。起初有多少颗心,此后便必须一直维持这数目。可这人心终究是血肉做的,即使有术法维系,也终有衰竭之日。前些时日,千珠有一颗心化成灰烬,这颗心属于一个宫女,心成灰之后,她的肉体,我们桃源称之为‘核囊’的东西,也化成了蛆虫。桃源濒于破灭,我们只好去外面掳了个女子回来,准备挖了她的心作为替补,没想到看守他的人如此废物,竟让她自杀了。你说可巧,在这紧要关头你竟然自己送上门来,虽然是男身,但只要新桃供上,将就也能抵一阵子用了。这就是老天爷眷顾桃源的明证啊,哈哈哈哈!”

桃源主人慢慢朝渔翁走来,一片薄利锋刃从他粉红的袍袖中滑出,也染上了桃花的嫣然,像是甜蜜的死亡。

“来吧,来做这桃源人,成全我的盛世,从此你无忧无虑,得享长生,比之在尘世柴米油盐中慢慢老死腐朽,有什么不好?我的阿房宫已经被烧掉了,那么多锦绣繁华,灯红酒绿,说烧掉就烧掉了,一把冷灰。但我一点也不后悔,不惋惜,因为,我有我的桃花源啊,这簇新天地,全然属于我。自从进入桃花源,我就沉溺于桃花那粉红的颜色了——多么美丽的颜色啊!看着如此轻飘,却蕴藏着生与死,不伤不灭,不净不垢,世间芸芸万象,都不如这一抹桃花色。这是比阿房宫更金鼓喧阗的世界,比浮生荣光更永恒更长久的清平世界,哈哈哈哈,你明白吗?”

桃源主人笑得悍厉而癫狂。

渔翁见他如此情状,肝胆俱裂,转过身拔腿就跑。洞中光影朣朣,难以视物,那桃源主人却像鬼似的,不受丝毫影响,粉红身形总是飘忽出现在渔翁周遭不逾三尺之距,如蛆附骨。

“跑,往哪里跑呢?”

桃源主人声音带着轻笑,如艳蛇一般嘶嘶吐信。

黑暗中突然涌出无数身影,是那些桃源人,面上带着如出一辙的笑容,整齐划一,朝渔翁围堵而来。他们的笑容不留余地,绚烂绽放,热情而又亲切,本应灼灼辉辉,让人心生愉悦,却在阴幽颜色的浸染下,生出一股滞黯鬼气,麻木,僵直,像红口白牙的人偶无端端笑出声来,摇曳出愁艳的暗尘。

渔翁再次被这些笑容困住,像陷身于墓穴里的毒虫。有冰凉的痛感自胸口蔓延开来,他的知觉如指间沙一般渐渐流逝殆尽。他最后只有一个念头:死也不要做桃源人,不要。他在脑海里一遍遍对自己说着,一遍遍确认着。这样的行尸走肉,没有心,没有泪,没有七情六欲,只会在脸上堆出诞妄笑容,活千年不如人间一日,更不如痛快一死。他不愿意,不愿意。

桃源主人在千珠树下高喊:“快把他的心挖出来啊,少了一颗,千珠都快枯死了,到时大家的‘核囊’没了种子,统统都要变成蛆虫与灰烬!快,快留住我们的长生不老,留住我们的太平盛世!哈哈哈哈!”

千珠随着他亢奋的语声发出一阵剧烈颤抖,树上无数颗心脏内部闪耀出夺目红光,仿佛火狱,迸溅出灼热的熔浆锈水,将整个桃源纳入毒燎轰雷的胃囊。


流水潺湲,声响叮咚,如七弦被清风的手指按捺,发出伶伶妙音。

渔翁身体猛地一抖,惊醒过来。他冷汗涔涔环顾四周,只见野旷沙岸净,天高春月明,不知觉间竟已入了夜,自己将船靠在岸边,只不过打了个盹儿而已,惊醒时却遽然有了恍如隔世之感。想到梦中那个桃花源,他浑身又是一个激灵。

回家吧,回家吧。老伴儿应该做好晚饭等他许久了,儿子估计也已从市集回转。如此漫漫浮生,终有一盏灯是为他留的。

渔翁心里充满劫后余生的喜悦,摇起桨橹,慢慢往来路驶去。皎皎明月尖如沉钩,将水面磨成一方煟煟铜镜。渔翁面颜倒映其上,纤毫毕现,随即又涟涟揉散开来,拼不出个全貌。

只见他脸上慢慢展露出一个闪熠的笑容,像是心中荡漾着无法言说的巨大喜悦,没有实物支撑的喜悦。缥缈,持久,木讷,要是有他人目睹,一定会觉得他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。

渔翁带着这样的笑容,徐徐滑向比夜晚更浓烈的黑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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